26 May 2008
《我想你‧活下去》
汶川縣城有一個鐘樓,經歷八級震動後,時分針停在二時二十八分。
一名北川老師用攝錄機見證了震後眾師生逃命的一剎,孩子相擁起來,有人跑回瓦礫中拯救生命。
災區現場,傷心欲絕的父母哭斷肝腸…
地震發生之後,災民陸續離開家園。但不少人想進入災區,尋找生死未卜的親人。
通往重災區北川的公路有很多人,想截車進入縣城尋親。
「把我們帶到北川去,行不行,師傅?」一名在路旁截車的男人說。
在山東打工的劉德英和丈夫堵了一輛前往北川的車,希望找到他們十七歲的兒子。地震之後,他們一直沒有兒子的消息,所以乘搭兩天公車趕回來。劉德英說:「那邊的老闆和那些山東的親人都叫我別回來,回來性命就難逃。我說,我也要回去看看。」他們還拿著這張寫著兒子名字的紙張四圍查問。
北川是今次地震死傷最多的災區之一,單是縣城就死了超過九千人。劉德英「簡直禁不住眼淚,心裡非常的悲傷。失去了這個故鄉,全是那樣糟蹋了,那樣爛爛的,心裡非常疼痛。」
她的兒子李家文在北川中學讀高中一年級。八級地震把這裡夷為平地,全校二千九百名師生,有一千三百多人死亡或者失蹤,是全縣傷亡最嚴重的重災區。「我看見中學的房子是平平的,一片平地,全是垃圾。經過這幾天的調查,孩子都沒有跑出學校的教學門,帶他們的教師們都沒出去,孩子也沉下去了。是不是也沒有甚麼希望。」劉德英語帶沉重地說。
北川中學的生還者都被送到附近的棉陽市和安縣。雖然機會渺茫,一對父母由北川災區尋至醫院和災民中心,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我願望我孩子活著。」
他們多年來離鄉別井出外打工,一心想賺多些錢讓兒子將來升讀大學。兒子家文亦是資優生,成積一直很好,還考獲助學金入讀北川中學。她的「兒子在我們家裡跟我的關係是特別的接近,我幹甚麼他也想幹甚麼。我說我做飯,他叫我休息,他來做。我一回家的時候,他都跟我有說不完的話,甚麼也不要做,他就跟我聊,跟我說。」「他對父母感情相當好,跟母親,他們倆說話時間多。」丈夫說。
由於急著回來尋找兒仔,兩夫婦連一件替換的衣服也沒有帶,途中更要露宿街頭,回到四川才有救援人員給他們衣服和餅乾。幾天以來,劉德英時時刻刻都想著兒子:「兒子我在想死你了,地震發生這麼大的災難,這麼厲害,山崩地裂,我都想他還活著,能回到我的身邊。我想見到他,見到他甚麼了,見到他對我在這十幾年,對我以前所說的、所做的一切,我都佩服他,我真的說他太聰明了﹗九四年的時候我就出去打工,一走就是一整年都見不到他。他打電話的是說,媽媽我想你了,我想你回到我的身邊來。我說,孩子,我很快就要回來。他說,你早日回來,我等著你,我說好。經常到外面,他都是祝福,打電話說媽媽,你要注意身體,不要那麼過累。都是擔心媽媽太累。妳不要賺那麼多錢,賺錢多了就累,把你的身體累壞了,他說,你要保重身體。」
地震後已經第五天,北川中學再找不到生還者。一名救援人員表示:「第五天在這個地方應該希望不大,應該沒有希望。今天第五天,特別是這個地方現在溫度這麼高,沒有甚麼希望。」
一名學生家長跪在頹垣敗瓦中哭起來:「我看到兒子的屍體也夠,但我甚麼看都沒看到,我的心也確是悲痛。」
幾天以來,被救出的北川中學學生都會集中送來這間臨時收容中心。劉德英夫婦每日都在獲救的學生名單上,找自己兒子的名字,但是始終也找不到。她唯有向這裡的學生查問,最終找到家文的同班同學。
「別人把你救出來,是怎麼救出來?」劉德英問。
高一二班的楊成偉回答:「他們挖,把我挖出來」
「地震到現在已經五天,我們李家文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的聲音變小了。
「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同,所以他(李家文)的樓層都不一樣,所以他(楊成偉)被挖出來,也有沒被挖出來的。」另一位同學補充說。
看到兒子的同學可以跟父母團聚,劉德英一時悲從中來:「看到我兒子的同學,也好像看到我的兒子,那種激動心情…塌得多得很,聽說死了那麼多人數,我想我的兒子也沒救了。」
地震發生後第六天,他們在棉陽市的災民中心終於找到可能跟家文有關的線索。中心貼了一張寫著尋找劉德英的啟示,啟示上還有電話號碼,親戚立刻為她致電查問。原來有個義工於北川中學救人時,在一個屍體身上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劉德英的名字。「還有一百多塊錢,只有這個證據,我就是要看看那張紙是不是我兒子寫。」劉德英急著向災民中心的志願者了解。經過多方查問,發現那個義工原來也在災民中心。義工說那張紙條是從一個頭部被壓到變了形的學生屍體身上找到。
「形象還看得出來嗎?」親戚問。
義工:「看不清楚,我以為是我的孩子。我摸他的身上…」
「你的孩子又在那邊上學?你的學生讀甚麼學校?」劉德英搶著說。
「高一二班。」
「我們的孩子也是高一二班。」劉德英想起兒子,差不哭出來。
「那個娃娃穿的衣服有甚麼特徵?」親戚想了解多一點。
「牛仔褲,衣服是白顏色,上面有這種英文字。但臉也變形…」
「他就是喜歡穿牛仔褲。」劉德英喃喃唸,「因為他穿牛仔褲,我兒子長期都穿牛仔褲,他說那個不變形,那個賣九十九元,他說不變形,好穿。我說你喜歡我就給你買下。憑這個分析,他真是我兒子。」
所有希望,一時之間都變成絕望,劉德英聲淚俱下,「要是我兒子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活著沒有甚麼意思?從地震之後這麼四五天,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眼睛整天想孩子回到我的眼前。這種絕望…我是盼不到,想也想不到這個地震真的給我們帶來這麼大的災害,我真的沒有甚麼想法。」
作為母親,十七歲的兒子永遠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劉德英最不能忘記「去年下大雪的時候,我們不是回家買東西,甚麼都用背胸扛,他看著我們影子,他就替我背。媽媽,這個地方太不好了,甚麼都扛。他不讓我勞動,他勞動。他說媽媽,我要走出這個地方,後來我要把你們接出這個地方,你希望這一天吧﹗我說我等待這一天。」
李家文,十七歲。北川中學高中一年級二班學生。5‧12八級地震後不知所蹤。
棉竹市是另一個地震重災區,體育館成為簡陋的臨時醫療中心。李艷的外婆八十二歲,地震時撞傷頭部。李艷一邊照顧外婆,一邊說:「簡單的包紮了一下,然後每天跟她打吊針,明天然後重新把她的傷口包紮一下。他說比較接近,就是說往外地轉,她這個年紀太大了,怕在路上顛簸出事了,就只能在這裡。」不過外婆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差,「現在有時候她會迷迷呼呼的,看著熱燈說怎麼亮,怎麼亮,她看不清楚。其實如果在平時的話,人少就一定能活,但現在人太多,救不了,救不了八十多歲。」
劫後餘生,她跟村內其他災民一樣斷水斷糧,要靠救濟的物資生活。「就是每天,剛才你看到了,每天走了四五個小時去拿那一點點水,可能夠一天的生活,可能夠一天的基本用水,反正三十多個人也只能維持一天,然後不能洗臉、不能刷牙,就這樣,做飯。」
在鄉下,李艷要照顧父母和一個十歲大的女兒。地震後要跟三十多個鄰居住在簡陋的帳篷。即使再苦的生活,她都想一個人撐下去。
地震後第三日,她在重慶打工的丈夫趕回來。李艷擁著丈夫,眼淚有如泉湧,丈夫安慰說:「那個沒有辦法,那個地震沒有辦法。」
「我不要他回來,因為我覺得怎麼樣…他在外面,如果真的我們家裡真的有什麼事,最起碼他一個人還活著,還有一個生還的希望。我一直打電話叫他不要回來,不要回來。怕等一下,萬一是有什麼事,就能讓我們跟他一起走,不要這裡。」李艷一直在拭淚,「但我覺得捨不得這裡。」
「但是我心裡面還是要回來,就是說一家人要在一起,有難同當,有苦同吃。我一個人在外面工作也不安心。」丈夫說出心底話。
面對毀於一旦的家園,李艷感到前路茫茫:「我除了很震撼,除了很傷心以外,沒有其他辦法。我無能為力,我感覺就是快要崩潰的這個感覺,真的。但是我唯一慶幸的是我們一家都在一起,就是說劫後餘生,大家都能平安在一起。然後就是說家園可以重建,錢財生活就是…以後可以努力一點,可以掙回來,但是平安買不回來。」
李艷,家住棉竹市武都村。5‧12八級地震後,一家五口僥倖生還。
五月十二日發生八級地震後,塌坊、滑坡,令震央汶川成為一個孤島。災民紛紛湧出來,大批大批救援人員向災區進發。
急著要冒險回到災區的還有由天津趕回來的唐軍。「我本來是想回家看我的親人,但是沒有車,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堵一輛車行嗎?」徬徨的唐軍找警察幫忙。
「你現在就要回去?」一名警察一邊截車一邊問。
「對,回去。已經五天的時間,但家裡一點情況都沒有,特別焦急…」
唐軍的媽媽在他兩歲時離家出走,爸爸和爺爺一手把他帶大。他們一家就住在地震最嚴重的山區,「我就是在電視看新聞,說的是北川的人,基本上已轉移到綿陽南河體育館和九洲體育館,我就找親人和家人,找了半天都沒有,特別焦急。怎麼說,有一種恐懼的感覺,不敢想像的。」
幾經波折才到了山腳,唐軍看見原本熟悉的街道面目全非,呆若木雞,「挺不舒服,一點都不舒服,有特別寒和酸那種的感覺。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大地震不單止把縣城摧毁,不少山區村落亦難逃劫數,甚至有村落整條村被山泥活埋。幾天以來,爸爸和爺爺生死未卜,回家的路,每一步都那麼沉重。碰上熟悉的鄉親,他都急著打聽爸爸和爺爺的下落。
「死了。」一名年鄉親說。
「沒有事。」另一名鄉親說。把唐軍推向萬二分焦慮。
路上又遇上另一名鄉親,唐軍再上前打聽,但始終沒有爸爸和爺爺的消息:「上面沒有吃的東西,他們從山上下來背糧食吃,我問他看到我爸下來了沒有,他說我爸沒有下來,沒有看見。」
在家門前的小路,唐軍禁不住心情:「爸…爺爺…」
那是唐軍發現眼前不遠處有一個細小的身影正在收拾完好的瓦片,「你們不去棉陽,你們應該跟六姨說一下。」
原來那人正是唐軍的父親:「他們的房子都垮完了,還說甚麼。」
「打電話一直打不通。」唐軍放下了心頭大石。
「地震後馬上去街上,但棉陽的電話都打不通。」爸爸說地震時地動山搖,整間屋倒塌 ,不過他們都要留在這個廢墟內,不想離開。「前天走了一批人,我感覺不能走,也就是在這個地方,生在這個地方,死就在那個地方,抱著這種自然現象。萬一再發生餘震,保著這種能吃就吃這種想法,把自己肚子裝飽就行了。」
大難不死,唐爸爸說一直想念兒子,「看到兒子心裡比較高興,他看到我是平安。看見房子倒了垮了,心裡的感覺…」唐爸爸停了下來,帶點嗚咽,熱淚盈眶,「有點痛苦…」
唐軍如何辛苦都要回來家鄉看他的父親和爺爺,但住在他們旁邊的一家,子女全部下山逃難,留下有病的老人家不顧。「張波,你的孫子呢?沒有回來,走了?他們去哪?」
「我聽不到。」
「他說他…」唐軍的臉上露出心酸的表情,「他的兒子,媳婦全部都走了。」當想到重建家園的難題,唐軍不禁嘆氣:「現在又沒錢,現在又比較缺錢。房屋倒塌了,又要等一兩年才能建設起來,有特別想哭的感覺。但是看見家人沒事,就覺得這基本上沒所謂,因為這沒辦法…」
唐軍,從天津千里尋親。5‧12八級地震後五天,在廢墟中與父親、祖父團聚。
棉竹市九洲體育館裡,擠滿了災劫的僥存者:一名小男生流露出天真但疑惑的眼神,一位婆婆滿足地吃方便麵,帳篷庇護著一顆又一顆脆弱的心靈…
夕陽斜照,希望就在日出之後。
後記
《我想你‧活下去》是一輯講述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中國四川省八級地震的人物專題故事,報道於五月二十四日已播出。但我認為這三個小人物的故事,非常值得跟大家分享一下,所以將稿件翻譯成一篇文章。
命題有兩個解讀方式,第一個意思,是我想念你,你和我都要活下去;另一個意思,是我希望你活下去。
報道獻給四川的災民,我為你們的堅強和勇敢致萬二分敬意,也希望你們悲傷過後積極生活。